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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葉梅 |
發布時間:2019.04.28 |
多年往來于武陵一帶的常德及桃源,白駒過隙,世事變遷,去年初冬再次尋訪,但在蔥蔥郁郁的群山懷抱之中順跡而行,古樹參天清泉長流,不能不令人駐足。聽松濤陣陣,似有萬語千言。千年勝景更似仙境,一縷縷清風撥動心底無邊的柔情,任由它漫延開去,仿佛融化了身體的堅壁,隨風有了翅翼。
那年初來常德,剛與丈夫新婚,我們前來探望在常德工作的公婆,他們住在縣農行一幢灰色樓房里,樓下臨街一層為營業廳,附近則是平坦的農田。一片片綠而間黃的稻谷,青草覆沒之中時隱時現的田埂,幾眼荷花半開的池塘,城鄉混合,熱鬧但不喧囂。婆婆那時漂亮能干,就近從樓前的農家買來新鮮的蔬菜,是些從田里扯出的帶泥的萵苣、小油菜和青蒜,還有活蹦亂跳的鮮魚,白嫩的手磨豆腐,常德的美味佳肴從此難忘。
回到我和丈夫工作的恩施,女兒半歲時,我遇到一個到武漢學習的機會,左思右想只有把孩子送到常德請婆婆照看。初秋時節,從恩施坐長途客車到宜昌,在紅星賓館住了一夜,二日清晨趕到汽車站,丈夫帶著女兒去常德,而我則將去武漢。女兒還在睡夢中,小臉藏在襁褓里,我站在車窗下,強忍著心里的難過,招手叫丈夫把孩子抱起來讓我再看看,可他剛舉起,還沒容我看清那張小臉,車就開動了。我跟著跑了幾步,車越開越快,漸漸遠去,從此仿佛一根由此伸出的線揪扯著我的心。常德,讓我銘心刻骨。
命運的奇妙,常常讓人始料不及。有一個叫風兒的女孩兒,也正是由于我們將女兒送到常德,改變了一生的命運。
風兒是我給女兒請的小阿姨,來自王昭君的故鄉香溪,初見面時年方17,俊俏的臉上一雙含笑的眼睛,頭發黃而卷曲。風兒的家鄉出美女,她也沾了充足的靈氣,不僅苗條俏麗,干活也麻利,在家為老大,帶弟妹在碼頭上扛包、摘柑橘什么都干過,見我和丈夫為孩子的事猶豫,她便主動說:“我去常德看孩子,要得不?”風兒能去當然再好不過,但她一個人去到陌生的地方,能適應嗎?風兒說,“姐姐你放心。我回一趟香溪后就直接去?!彼娴膯螛屍ヱR從香溪趕去了。后來的兩年里,我不時找機會去常德探望女兒,也看風兒,她笑嘻嘻的,但偶爾也會眼含淚花,思鄉之情在所難免。我心里也酸酸的,讓她回去還是勸她安心留下,十分矛盾??傻胶髞?,女兒近3歲時回到我身邊,風兒她卻留在了常德——她在常德一家鄉鎮企業找了工作,談了男朋友,成家立業了。
不時聽到風兒的消息,她婚后生下一個女孩兒,也是大眼睛黃頭發,像個洋娃娃。后來又聽說那家工廠不景氣,風兒又去干了別的工作。再后來因為公婆的工作調離了常德,我也輾轉幾地,便一晃好些年沒了風兒的消息。但一直是牽掛她的,總在打聽,前兩年終于找到了她的電話,激動地打過去,一個女人用濃重的常德話說:“你是哪個哦?”我一下愣住了。在我心中,她永遠是那個清脆亮麗香溪口音的少女。
香溪少女風兒真的成了常德人,她在那里生養女兒,還有了兩個外孫。今年春節收到她發來的微信語音:“我每天都好忙的,要照顧兩個外孫,還要給屋里做衛生,復式樓,兩百多平方米,好累人的?!钡珡乃笥讶锟吹剿玳L發,仍然苗條的身材,皮膚白皙,連雀斑也像是沒了,穿一條淺粉色長裙,一點不像個已當姥姥的人。視頻中還看到她的日常生活,跟家人一起吃飯,滿桌菜肴,家具也新潮。
看來風兒早已入鄉隨俗,融入了當地,這使我想起一位朋友的話,常德古來就是魚米之鄉,洞庭湖一帶,往土里隨便插根木棍都可以生出綠芽來。那么,更何況是吃苦耐勞的三峽女子風兒呢?
15顆稻米,來自6000年前,表明常德一帶曾是人工栽培稻米的發源地之一。
常德澧縣城頭山,那座神秘的古城遺址,是目前中國古代發現最早的、帶有城墻和護城河防御性的城池,那些厚重的黃土之下藏有多少古人在蒙昧中探求生存的故事?他們經歷了幾千年甚至幾萬年的摸索,將野生稻栽培成了水稻。經考古學家的認定,這個過程發生在距今12000年左右甚至更早一些,比以前認為印度是世界上最早人工栽培水稻的歷史提前了若干年。
常德一詞最早出于老子,“為天下溪,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於樸?!崩献訉⑷鐙牒⒁话慵冋孀匀坏牧己玫滦?,能包容天下的溪谷一般的情操稱為常德。
常德又古稱武陵郡,“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碧諟Y明的桃花源記逼真地描繪了此地的美妙以及農人往來種作、怡然自樂的生活情景,古人的選擇來自勞動智慧的積累,也緣于這個地處洞庭湖畔的魚米之鄉的肥沃富饒。
對這片土地的了解,是一次次加深的。自從1986年女兒回到恩施之后,時隔多年的2007年才得以再到常德。那次到湘西參加筆會,回程路經常德,夜里住進市文聯的招待所,二日起來發現院子里掛著桃花源雜志社的牌子,不覺倍感親切。重走桃花源,得知常德桃源縣還有一個楓樹維吾爾族回族鄉,是除新疆之外最大的維吾爾族群聚居地。那里居住著近8000位維吾爾族同胞,有維吾爾“第二故鄉”之稱,是著名歷史學家翦伯贊的故鄉。我回到北京與我供職的民族文學雜志社的同仁們商定,邀約全國數十位評論家在常德舉辦了少數民族文學評論的座談會,會議期間專程參觀了楓樹鄉。
那天小雪夾著細雨,女鄉長帕依古麗將我們領進一間燒著炭火的屋子,大家圍坐在火盆邊,聽一位年過半百的翦先生講述當地維吾爾族的由來。翦先生與翦伯贊同一個家族,退休之前是工程師。他們的祖先很早就建立了族譜,并將之視為最重要的財富傳給后代子孫。公元12世紀,跟隨成吉思汗的維吾爾大將軍哈勒,被封為折沖將軍,后代世襲為元朝命官。兩個世紀后,明太祖朱元璋起用了哈勒的后裔、時任燕京總兵的哈勒·八士為大都督,率眾將南征,進入湘楚之地。朱元璋感念哈勒·八士翦除叛敵立下大功,晉封他為鎮南定國將軍,并賜姓翦,這便是常德翦姓歷史的開端。600年過去,將軍的陵墓仍屹立在南方的原野上,守望著他的子孫。
楓樹鄉的村民有維吾爾族、回族,還有很多是漢族,他們世代相處,族群之間交友、通婚十分普遍,各自對不同的民族習俗抱以尊重,年輕一代同樣如此。
煙雨朦朧的田野上,翦伯贊故居安然而立,那是一幢典型的南方民居,木石結構,青磚青瓦,經由常德人精心修復。翦伯贊先生對中國歷史研究精深,曾主編《中國史綱要》,著有《中國歷史哲學教程》《先秦史》等。在他的故居讀到他寫的《我的氏姓,我的故鄉》一文,他洞察古今,深遠地描述了自己族群的遷移,讓人眼前仿佛浮現出一幅幅白旄黃鋮、金戈鐵馬的畫面?!拔也槲业淖遄V,我的氏姓與周禮翦氏之官,毫無關系,而是明代皇帝的賜姓?!莵碜孕陆?,所謂西夷之人也?!彼麑懙?,常德跟新疆一樣,是他永遠的故鄉。
漢字有形有意,奇妙無比,“常德”兩字看去,就是一幅敦厚樸實且富足的模樣,恰如老子所云,“為天下谷,常德乃足”。沅水河邊,“三絕詩書畫,一墻天地人”,伴隨濤聲的十里詩歌墻鐫刻了先秦以來有關常德的詩作1530首,由1213名書法家揮毫而鐫刻。丁玲、趙樸初、沈鵬、啟功、臧克家等名家都在其中,此墻被臺灣詩人余光中稱為“詩國長城”“半部文學史”。
楓樹桃花,這些在中國文化中最美麗的植物都相戀于常德,難怪當年的哈勒·八士將軍選擇留在了此地。人們一直稱北京香山、蘇州天平山、南京棲霞山和湖南長沙岳麓山為四大賞楓勝地,常德與岳麓山脈相去不遠,秋天的楓樹鄉,該是怎樣一番霜葉紅于二月花的景象呢?
去年深秋,我們幾十位不同民族的作家來到常德桃源,再次感受到常德更為細膩豐沛的姿態。
曾就讀于桃源縣城那所當年的湖南省立第二女子師范的著名作家丁玲寫道:“桃源,這個具有神奇傳說的地方,是我的家鄉,在這里我度過了我的幼年時代……桃源的縣城是一個很小的城市,沒有城墻,也沒有很大的商店,狹窄的街道,矮小的房屋,還保持著一種中世紀的風味?!?/p>
有趣的是,我們民族文學雜志社所在的小院——北京后海南沿大翔鳳胡同3號,正是丁玲在京城住過的地方,從暗紅門樓里走出不過50米,便到了碧波蕩漾的什剎海邊,憑欄遠眺,可以思古念今,也可以想象丁玲齊耳黑發、英姿颯爽地從這里走過的情景。她可曾會想到,半個多世紀以后的桃源,她幼年眼中的小城已從低矮的房屋變為高樓林立,一條條寬闊的街道上車水馬龍,商鋪、酒店燈火閃耀,間或還看到雕塑屹立的廣場,人們怡然自得、鶯歌燕舞。這一切,可以告慰一生追求光明和幸福的丁玲了吧。
我也曾在常德尋找過當年婆婆家住過的縣農行,先是向當地的朋友打聽,又在百度上搜索,按圖索驥找到那里,但怎么也看不出原來的痕跡。那些青草叢中的田間小路、魚兒歡跳的池塘、一片片稻花均不知去向,眼前只是密不透風的樓群,轎車、摩托車和行人川流不息的大街。我懷疑找錯了地方,在一處掛著地產廣告牌的大門前問了一位年輕保安,他摸著后腦殼說不曉得,又轉頭叫出一位年長的保安,那位頭發花白的男子臉上帶著過來人的表情,指著身后的大樓說:“這就是過去的縣農行呀?,F在叫鼎城區支行?!?/p>
原來我身旁這幢樓就是當年那座方圓數里十分醒目的灰樓,但眼下融入了喧鬧的商業街,附近的農田變成了眼前這些玻璃墻光亮閃爍的大商場。我在門口照了張像,想把從前的記憶再一次凝固住,心底的悵然久久不能消散。如同許多人的鄉愁一樣,總免不了眷念以往的溫馨,而將曾經的艱辛和煩憂淡了去,再淡了去。但實際上,絕大多數人都不能、亦不愿回到從前。為了今天相對富足的生活,中國人殫精竭慮,幾十年里爆發式地啟動了積蓄千百年的激情和智慧,改變了貧困,用夢想的彩筆描畫出了新的城市和鄉村。
常德,以及桃源,就是這樣與中國無數座城市鄉村一樣日新月異,從丁玲筆下的陳舊低矮、中世紀的風味改變成為現代化,又有獨特山水氣息的江南城市。那晚從北京飛至常德,出機場已是深夜,乘車前往市區的路上,大道平坦車行輕盈,流水一般滑過。我被暗夜里百合花一般開放的路燈的光芒所感動,也被路旁墨黑深厚的樹林所吸引,不時閃過的建筑,朦朧的輪廓端莊而又嫵媚,讓人領略到常德人對這片土地的愛惜和妝點。
而桃源,讓人記住的不僅是城市的風景,更有千年古樹百里良田,長流的碧水,崖邊的野茶,紅燈籠似的柑橘。陶淵明描寫那桃花源“不復得路”,后來者尋覓未果。而今,“桃源處處是桃源”,我們所走過的桃源,還有常德的一些地方,皆為人間勝境,不由覺得,自己便是那入得桃花源的打魚之人,欣欣然,心曠神怡又意猶未盡。
(作者:葉梅,系中國作協主席團委員、《民族文學》原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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